《希腊神话》是世界上惟一一部古希腊人自己编的神话,周作人从原文直接译为中文,写有与正文字数相当的注释,搁置将近四十年后第一次面世。这本书出版我起过一点建议作用,如此而已。现且就译者前后几篇有关文章所说不大一致或不甚清楚的地方,约略讨论一下。
第一,关于著者。译者1934年写《希腊神话二》,引用俄来德《希腊晚世文学史》认为从前福都思主教所说著者阿波罗多洛斯“生存于基督前百四十年顷”有误,而“从文体考察大抵可以认定是西历一世纪的作品”。十年后他为本书写引言,重复了这一看法。1958年又写一篇引言,改说成“公元前一世纪”。最后在《知堂回想录》中又回到俄来德的意见。从前我所知道的不过是上述周氏所说,只好存疑。后来在《不列颠百科全书》里看见“阿波罗多罗斯”一条,注明“活动时期公元前一四○年,并说:“一部概述希腊神话的书《神话全书》以他的名字传世,实际上并非出自他之手。”福都思讲的阿波罗多洛斯的年代原本不错,但是所著《诸神论》并非流传下来的这本《希腊神话》(原名Bibliotheke,周氏译为《书库》或《书藏》,即这里提到的《神话全书》);俄来德根据文体推测《希腊神话》的年代也有道理,然而他将此书作者和阿波罗多洛斯混为一谈了。所以周氏两种说法都有差池,这乃是一部托名之作。虽然其价值并不因此而减损,即如译者所说:“这神话集的好处,叙述平易而颇详明,固然是其一。是希腊人自编,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,这一点也颇重要,是其二。”
第二,关于版本。1944年引言中说:“今从原文译出,凡十余万言,分为十九章。”该年第十至十二期《艺文杂志》曾连载《希腊神话》译文,题曰“第一章诸神世系”,据译者在附记中说,“原文第一章却只抄了一半”,内容相当于现在所见译本第一卷一、二、三章全部和第四章第一节。注释中提到“见本书卷三第八章,案即今译本第九章”,可知另有“本书”,“今译本”即当年发表者与之在章节划分上有所不同。周氏在《希腊神话二》和《知堂回想录》中都提到根据勒布古典丛书本翻译,这大概就是“本书”,——附带说一句,可能也就是现在出版译本的样子,计第一卷九章,第二卷八章,第三卷十六章,节本七章;而译者前次曾经另行分章译出,是为“今译本”,至于是否别有依据,则不得而知。《希腊神话》前所附德国华格纳耳所编《纲要》,分为十六章。上述半章“今译本”注释中多次提到其余章节内容,我们据此与《纲要》及现在所见译本做一比较:得墨忒耳追寻珀耳塞福涅,“今译本”在第一章,《纲要》在第一章,“本书”在第一卷第五章第一节;扰害菲扭斯的哈耳皮埃,“今译本”在第三章,《纲要》在第二章,“本书”在第一卷第九章第二十一节;戈耳革,“今译本”在第四章,《纲要》在第三章,“本书”在第二卷第四章第二、三节;厄倪阿、珀佛瑞多与得诺,“今译本”在第四章,《纲要》在第三章,“本书”在第二卷第四章第二节;刻戎中赫剌克勒斯的毒箭而死,“今译本”在第五章,《纲要》在第三章,“本书”在第二卷第五章第四节;宙斯将赫拉高挂在俄林波斯山上,“今译本”在第六章,《纲要》在第三章,“本书”在第二卷第七章第一节;举行涅墨亚竞技大会以纪念阿耳刻摩洛斯,“今译本”在第六章,《纲要》在第五章,“本书”在第三卷第六章第四节;吕卡翁的王位由倪克提摩斯继承,“今译本”在第九章,《纲要》在第六章,“本书”在第三卷第八章第一节;阿多尼斯,“今译本”在第十二章,《纲要》在第九章,“本书”在第三卷第十四章第三、四节;肯陶洛斯,“今译本”在第十三章,《纲要》在第十章,“本书”在节本第一章第二十一节;波吕菲摩斯,“今译本”在第十九章,《纲要》在第十六章,“本书”在节本第七章第五至九节。由此大致可以窥见“今译本”的面貌。
第三,关于本书的翻译经过。1958年引言中说:“本书翻译凡有两次,第一次是1938年,第二次是1950年,这是第二遍的译本。”第一次翻译,即如1944年引言中所说:“至廿七年末,除本文外,又译出弗来若博士《希腊神话比较研究》,哈利孙女士《希腊神话论》各五万余言,作本文注释,成一二两章,共约三万言。”但是《知堂回想录》中讲:“在1937至1938年这一年里,我翻译了一部亚波罗陀洛斯的《希腊神话》,到1938年编译会搬到香港去,这事就告结束,我那《神话》的译稿也带了去却不知下落了。”果真如此,后来在《艺文杂志》发表的一部分又从何而来呢。所以我曾推想其间又译过一次。后来在《怠工之辩》一文中看到明确的说明:“鄙人因为翻译亚波罗陀洛斯的《希腊神话》,于民国27年春间曾将哈利孙女士的这《希腊神话论》译出,作为附录,交给当时由胡适之博士主管的编译委员会,后来听说这些稿件存在香港,恐怕现在已经不知下落了吧。本文的译本因为在做注释,还留存寒斋,可是《神话论》没法子去查询,也没有决心去重译,……”可知《知堂回想录》所说不确,遗失的不是《希腊神话》本文,而是哈利孙女士的《希腊神话论》。我的推想当然也就错了。《艺文杂志》所载《希腊神话》附记有云:“假如照预定计划做去,登完一二两章,……”此两章即是1938年已经作完的注释。从现存的半章看来,译文与注释颇不同于1950年重译本。1958年引言提及“译音一律改从《希腊悲剧集》所用的字”,故诸神名称皆不一样;章节亦不再另行划分。第一遍的译本注释包括弗来则的原注和译者的补注(前加“案”字以示区别),据1944年引言说:“注释总字数恐比本文更多,至少会有20万字吧。”重译本注释只有十万多字,不再将弗来则原注译出,而均为译者自己所作,当然也有引述别人意见的地方。据张菊香、张铁荣《周作人年谱》,重译《希腊神话》起手于1950年7月12日,脱稿于次年6月13日。